9月20日是个星期三,我接到系里通知,说上午要开个学术方面的会。到了会议室,才知道学校请来了叶嘉莹先生,安排和我们系的教师座谈。我赶紧又跑回家,取来年初买的她的新书《叶嘉莹说词》,我想请叶先生签个名。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有想到,时隔20年之后,能在海南见到叶先生,能再次聆听她令人迷醉的讲诗说词。
上午的座谈,主要是听叶先生讲她的坎坷人生,她对传统文化、古典诗词的基本看法,最后简单解答了我们提的几个问题。我觉得她和教师谈话,放松,平和,甚至多少还有一点学术场合常见的心不在焉和敷衍客套。但到下午,她走上大礼堂的讲台,面对上千名学生时,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她不愿坐着讲,说,我教了57年的书,今年77了,从来不曾坐着讲课。短短几句话,激起的掌声之热烈,之持久,为我在此多年所仅见。我很清楚这掌声的含义:惊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她竟然是77高龄的老人;崇敬——她是个如此敬业的老师;赞叹——她说话的声音竟这般好听。20年了,叶先生讲授的内容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她终生挚爱的唐诗宋词,还是她对故国璀璨文化的一片痴情。
20年前,我在南开读书。那时的青年,刚从文化大革命的蛮荒年代走出来,衣衫不整,浑身土气,目光在茫然中透出求知的焦渴,说话于热烈中流露天真的蒙昧。
就是在这个时候,叶嘉莹先生来了。她那时五十多岁,尚未退休,是利用假期回国讲学。她首先来到了南开。我第一次见到她,用一句老话说,真是望去“俨然若神仙中人”。而当她走上讲台,缓缓开口讲话时,我们都呆了,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
她吟花,我们看见花在摇曳绽放;她咏水,我们眼前有水回环流荡;她说雾,我们觉得四周一片片岚霭迷茫;她唱风,我们能感到秋木枝叶在寒气中颤动飘扬;她念到黄鹂黄莺,我们好像听到真有鸟儿在窗外鸣啭欢唱……她说话的声音像水晶,像珠玉,像钻石,晶莹剔透,温婉圆润,光明华丽;她的声音即使最苍凉时也有一种童音般的清脆,最欢快时也有若隐若现的悲伤;她在春天的词里吟咏生命的凋零,在秋天的诗里赞颂人生的悲壮;她能从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读出英雄豪杰的家国之思,从酒徒贰臣的狎妓纵酒,体会忠臣志士的天下情怀。她写在黑板上的字就是书法,行云流水,深得王右军之潇洒风神而有苏轼的从容沉着。她从来没有讲稿,要讲的所有诗词都烂熟于心,脱口而出毫无滞碍。这一切好像都体现着诗的生命的自由流畅。诗是有生命的,而且生生不已,她一再说。当你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诗中时,你体会到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字面的东西。字面下的精神,就是中国诗歌的精华所在,就是中华文化的伟大秘密所存。这需要有人来承担,来承传。而这个承担承传的具体实践,就是吟诵诗词以体会其中的生命意义,最终转化为你的人生态度和行为,进而于潜移默化中影响下一代,特别是学生。
叶嘉莹先生近60年来竭其所能,尽其所有,在海外讲,在台湾讲,在内地讲,给博士讲,给大学生讲,给幼稚园儿童讲,她讲的一直是同一个内容:中国文化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诗和词。她就是要通过终生的努力,在一个弃传统文明如敝屦的时代,肩负起承传文明的悲壮历史使命。在这个意义上,叶先生是更上一辈那些杰出学者如陈寅恪先生、梁漱溟先生的真正传人。这一次叶先生坚持要站着讲课,我立即就想起了1986年初,在北京有幸听梁漱溟先生讲课的动人情景。当时梁先生已经93高龄,他也是决不落坐,要坚持站着讲完。梁先生也同样获得了台下上千名全国各地来的中年学者、青年学生暴风雨般的掌声。梁先生还以梁启超先生的名言自励,朗声说,学者就应该死在讲台上!这句话又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20多年来,叶先生几乎讲遍了中国所有主要的大学,聆听过她的绝妙好词纯美声音的大学教师大学生,当以数十万计。他们当中也许没有多少人因此而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诗词发生更多的兴趣,甚至也没有几个人能进而成为叶先生事业的继承者。但我敢肯定,只要听过叶嘉莹先生一堂课,他们终生不会忘记。而对有幸见过她的人来说,无论男女,自觉不自觉,都会把叶先生的气质风度仪表举止,当作自己的楷模、镜子和效法的榜样。至少,她会让你明白,什么是自以为先进时髦的嚣张恶俗,什么是浑然不知历史世事的粗鄙野蛮,什么是搔首弄姿的小家碧玉,什么是摆谱拿大的人模狗样;什么,才是真正的典雅,高贵,温婉,坚强,善良,优美。
叶先生鹤驾在海口只停一天,又风尘仆仆去别的地方讲课了。当代中国大学生从小没有接受足够的古典文化教育,在叶先生看来,这造成了终身的缺憾。要他们重新补课,效果很有限。正是有感于此,叶先生下决心从幼稚园儿童开始,给他们教古诗词。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南开大学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数十所大学的名誉教授和兼职教授,如此身份而愿意从事儿童教育,她图什么?
叶先生必诵屈子辞作答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结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群芳之芜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